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缅怀知友:杀人未遂的知青王祖敦

缅怀走向天国的知友:
杀人未遂——王祖敦
作者:李想题 记

1965年,我们江苏省如皋县的365名知识青年,集体插队到本地江心小岛长青沙的知青大队。


那时,我们韶华正当年。而今,两鬓染霜皆翁妪。不少知友却已撒手人寰,走向了天国。特撰文追忆往事,寄托哀思,缅怀走向天国的知友。

长青沙知青大队的知青和老农,除第一生产队外,认识王祖敦的人可以说寥若晨星。一是因为他在长青沙的时间甚为短暂,不到一年。二是他在长青沙时为人低调,没有什么过于张扬的言行。而后来他离开长青沙的种种磨难,和悲惨的结局,更是鲜为人知。

一个字可以概括王祖敦插队后的命运,就是:“惨!


王祖敦下乡时,已经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大龄青年,中等身材,为人忠厚老实,从不与人计长较短。胖乎乎的圆脸上,永远挂着和善的笑容,两道不淡不浓的弯弯眉毛,让人看起来很顺眼。


他很有点知识,谈古论今头头是道,写些小诗小文有模有样。记得当时有一家省报征集对联,他一举中的金榜题名。这下可了不得啦!他手举样报,逢人必讲,津津乐道。你别说,那时候能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和作品,虽说仅有寥寥数字,还真是一件光宗耀祖、值得炫耀的事,着实令我辈钦羡不已。


然而,这还只是小菜一碟,最了不起的事,是他搞了个农具的科学改良,大获成功。

长青沙的农田,每当冬闲时就要在麦田里挖墒,以便来年排涝和灌溉两便。挖墒这种农活,不仅要花力气,还得懂技巧。一把大锹在手,可不是好玩的家伙。记得我们知青才开始干这种农活,几个回合下来,累得气喘吁吁、汗湿衣衫倒不值一提,双手满是血泡、一触就痛这才是伤脑筋的事。回头看看身后自己挖的墒沟,宽宽窄窄,深深浅浅,弯弯曲曲,歪歪斜斜。和人家老农师父一比,云泥之别,大有自愧形秽之感。就算我们用心学,苦苦学,也要好久好久才能上路。


谁知王祖敦挖墒却是一学就会,仿佛是天赋使然。更绝的是他经过实践和琢磨后,对大锹这种农具进行了改良。即在铁锹的把儿上,焊上了一只三四寸长的铁条,称“踏脚”,作业时可以用脚踩着它,手脚并用,使铁锹入土的力度加大、速度加快。此外,又在锹身上抽了两路空槽,大大地减小了铁锹进土的阻力。这样,王祖敦挖起墒来,简直如鱼得水,又快又好,还又省力。后来,他挖墒的本领甚至超过了老农师父。


这下子,在知青一队,王祖敦的名气大震,知青们无不敬重他。一时间,王祖敦头罩光环,十分风光,遂成了我们一队知青中的翘楚人物。


然而……然而他的好日子不长,文化大革命开始了。

这场革命,当时有句十分时髦的红色口号:“怀疑一切,打倒一切”。偏偏最要命的是,由居委会提供资料,说王祖敦父亲身在台湾!这在其时,可是一件天塌下来的坏事。当时的推理就是,人在蒋介石盘踞的台湾,必定是罪大恶极的敌人无疑。根据“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生崽会打洞”和“老子英雄儿好汉,老子反动儿混蛋”的“铁律”,王祖敦铁定就是阶级敌人。于是,革命造反派理直气壮、满腔仇恨地将他列入了黑名单。这就等于判了刑一样,或早或晚,就会将他揪出来打倒在地,再踏上一只脚,使之永世不得翻身。


妈呀,这等状况何其可怕。


幸亏有知情者把这一恐怖的消息,偷偷地透露给了王祖敦。他一下子吓得脸色苍白、魂飞魄散。从此惶惶不可终日,他深深地知道,灭顶之灾在等待他,死神正手执镰刀藏在暗角里偷窥着,就要收割他尚还年轻的生命。

眼下,知青大队的文化大革命开展得如火如荼,几十名昨天还是革命青年的知青,一夜间成了“牛鬼蛇神”,被揪斗得昏天黑地,寻死觅活。王祖敦战战兢兢地思前想后,觉得唯一的对策是三十六计“走为上”。只有远离长青沙这块是非之地,方才有一线生机:他天真地这样想。


于是,他再三再四地求他哥哥想办法。哥哥就通关系、人托人、请吃饭、送大礼等等,终于把王祖敦的户口,迁徙到本县的夏堡公社。


他这才松了口气,心想,总算脱离了险境,觉得天又蓝了,水又清了,日子又好过了,再不用提心吊胆了。

殊不知,此时的中华大地“山河一片红”,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,燃遍了大江南北的每一寸土地,“魑魅魍魉”岂有逃遁之所?


王祖敦的户口迁徙到了夏堡,关于他“敌嫌”的材料,也如影附形地转到了夏堡。


王祖敦当下所在的生产大队,民兵营长是个妇女。此女人,别看她笆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箩筐,造起反来却是热情千万丈,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。“军管”后的她,独揽大队的大权,更是春风得意,老子天下第一,她当然不会放过王祖敦这个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。


王祖敦满怀希望地到了新地方,准备开始无忧无虑的新生活。但是,还未来得及喘口气,就被女民兵营长发动革命群众,把他这条“大鱼”挖了出来。


接下来的事,就是非人的折磨:挂牌子,剃阴阳头,游乡,大会小会地批斗,夜以继日地写检查,坐喷气式飞机,跪碗底,吊打,睡牛棚,挨饿、干最重最脏的农活等等。


可是王祖敦顽固到底,犹如粪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,矢口否认自己是阶级敌人,与身在台湾的父亲没有任何联系。


其实,王祖敦父亲解放前仅是个跑上海的小商人,与政治和军事从无瓜葛。蒋介石撤离大陆时,他糊里糊涂地被裹胁去了台湾,从此生死未卜,音讯全无,王祖敦压根儿就不知道父亲身在何处。


连日下来,王祖敦被折磨得死去活来。彻夜难眠时,他思前想后,便将千仇万恨集中在女民兵营长一人身上,他认定是她害了他,就咬牙切齿地决定一不做二不休,杀了这个“恶妇”而后快!

他偷偷地“霍霍”磨快了菜刀,又偷偷地潜伏在玉米地里,等待在女民兵营长深夜开完会后回家的必经之路上,守株待兔。


杀人这等事,主意好定,决心也好下,但真正行动时,却不免有些迟迟疑疑。然而,王祖敦认为开弓没有回头箭,只有拼死一搏杀了她,报了大仇,死而无憾。杀了和杀不了她,反正自己都是杀人犯。蹲大牢,总比眼下活受罪强多了。纵使被枪决,也是一粒“花生米”眨眼间的事,算痛快。反正自己也不想活了,二十年后,还是一条好汉吧!


一个人,活到了这步田地,已是穷途末路再无选择了。


罢!王祖敦一咬牙就这样定了。


月黑风高,万籁俱寂。


终于等着了!女民兵营长散了会,独自行走在乡间小路上,一边哼着语录歌。


王祖敦鼓足勇气,猛扑上前,闪电般手起刀落!


然而,未见人头落地和血花乍放,甚至连鲜血也未曾看到一滴。


砍偏了。


也许是天色昏暗,看不分明。也许是心慌意乱,失了准头。也许是毫无经验,手忙脚乱。也许是面临险境,战战兢兢。也许是顾虑重重,心怯手软。也许……太多太多的“也许”,都只是他人的猜测,谁也不知王祖敦在此情此景下究竟出了什么差池杀人未遂。


女民兵营长大惊失色,大叫大喊起来。


周围的许多村民,闻声而来。


王祖敦落荒而逃,没入茫茫的玉米田中。


他在青纱帐中东逃西窜,惶惶如丧家之犬。


女民兵营长立即召集全大队民兵,展开地毯式搜索。经过两天两夜的鏖战,终于将杀人凶手王祖敦捕获。代表正义力量的女民兵营长,大获全胜。

严刑拷打下,一向不会骂人的王祖敦,这次破口大骂,将女民兵营长骂了个狗血喷头。


王祖敦被折磨得剩下最后一口气,遂万念俱灰。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货真价实的杀人犯,难逃一死。


他触电和划腕,自杀两次未成。


……后来,人们在夏堡公社的大河中,发现了王祖敦的浮尸。


作为一个“罪大恶极”的阶级敌人,并不等于死了就万事大吉。


满怀阶级仇恨的女民兵营长,命人将王祖敦的尸体五花大绑地捆牢在门板上,倚树而立,下令革命群众狠狠批斗。而且,她报请公社人武部批准后,组织全公社各个生产大队的革命群众,次第前来批斗。


一拨又一拨的人,络绎不绝,群情激愤,批斗阶级敌人。

革命群众同仇敌忾,读批判稿,指着尸体数落罪行,喊口号,唱语录歌……直搞得轰轰烈烈。


农历六月大夏之际,烈日暴晒。几天后,王祖敦的尸体开始腐烂,恶臭弥漫,蛆虫从鼻孔中进进出出。


此情此景下,王祖敦这才享受到了入土为安的永远安宁。


很多天后,惊悉王祖敦的噩耗,我很是困惑,寻思着是谁害死了王祖敦:是他一去杳无音信的台湾父亲?是走上不归路的他自己?是整他材料的居委会造反派?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女民兵营长?是劫数使然?是造化弄人?


也许都是,也许都不是。

直到很多年后,我才弄明白……
王祖敦用他生命的代价,注脚了一段历史。

我唯有仰天长叹一声:乌呼哀哉!

作者简介


李想,江苏省如皋市人,1942年生。1965年下乡插队,1979年返城。曾在《章回小说》、《今古传奇》、《影视艺术家》等杂志,及《花雨》《有狐》《榕树下》等文学网站发表中篇小说、长篇连载、电影文学剧本三十多部,计一百多万字。

文章来源“一壁残阳 ”  图片来源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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